东莱死后,其弟子约,议论渐变。朱子答刘子澄曰:“伯恭无恙时,爱说史学。身后为后生辈糊涂说出一般恶口小家议论。贱王尊霸,谋利计功,更不可听。子约立脚不住,亦曰:吾兄,盖尝言之云尔?”又一书曰:“婺州自伯恭死后,百怪都出。至如子约,别说出一般差异的话。全然不是孔孟规模,却做管商见识。令人骇叹。然亦是伯恭自有些拖泥带水,致得如此,又令人追恨也。”答潘端叔曰:“子约所守,固无可疑。然其论甚怪。教得学者相率舍道义之途,以趋功利之域。充塞仁义,率兽食人,不是小病。故不免极力陈之。以其所守言之,固有过当。若据其议论,则亦不得不说到此地也。”可见功利之说,皆起于子约时矣。然其主持,实以陈同甫为最力。故朱子答黄鲁直书,谓“婺州近日一种议论愈可恶。大抵名宗吕氏,而实主同甫”。《语类》又谓“伯恭门人,亦有为同甫之说”者也。
同甫之为人,不如水心之纯;其才,亦不如水心之可用。(水心行事具见前。龙川落魄,以疏狂为侠。尝三下大理狱。其言曰:“研穷义理之精微,辨析古今之同异;原心于秒忽,较理于分寸;以积累为工,以涵养为主,晬面盎背,则于诸儒诚有愧焉。至于堂堂之陈,正正之旗;风雨云雷,交发而并至;龙蛇虎豹,变见而出殁;推倒一世之智勇,开拓万古之心胸;自谓差有一日之长。”乃大言耳)然其论王霸义利之说,则其攻驳当时之论,实较水心为有理致,不可诬也。龙川之言曰:“自孟荀论义利王霸,汉唐诸儒,未能深明其说。本朝伊洛诸公,辨析天理人欲,而王霸义利之说,于是大明。然谓三代以道治天下,汉唐以智力把持天下,固已使人不能心服。而近世诸儒,遂谓三代专以天理,汉唐专以人欲行。其间有与天理暗合者,是以亦能久长。亮以为汉唐之君,本领非不洪大开廓。惟其时有转移,故其间不无渗漏。谓之杂霸者,其道固本于王也。诸儒自处者,曰义曰王;汉唐做得成者,皆曰利曰霸。一头自如此,一头自如彼。说得虽甚好,做得亦不恶。如此,却是义利双行,王霸并用。如亮之说,却是直上直下,只有一个头颅做得成耳。”又曰:“心之用,有不尽而无常泯,三代,做之尽者也;汉唐,做不到尽者也。本末感应,只是一理。使其田地根本,无有是处,安得有小康?”龙川之说,盖谓义之与利,王之与霸,天理之与人欲,惟分量多少之异,性质则初无不同也。蕺山之言曰:“不要错看了豪杰。古人一言一动,凡可信之当时、传之后世者,莫不有一段真至精神在内。不诚则无物,何从生出事业来?”与龙川之言,若合符节。如龙川、蕺山之言,则天下惟有一理,可以成事。如朱子之说,转似伪者,有时亦可成事矣。其意欲使道尊,而不知适以小之也。且如朱子之说,则世之求成事者,将皆自屏于道之外,而道真为无用之物矣。龙川又极论其弊曰:“以为得不传之绝学者,皆耳目不洪、见闻不之辞也。人只是这个人,气只是这个气,才只是这个才。譬之金银铜铁,炼有多少,则器有精粗。岂其本质之外,挨出一般,以为绝世之美器哉。故浩然之气,百炼之血气也。使世人争惊高远以求之,东扶西倒,而卒不着实而适用,则诸儒所以引之者过矣。”又曰:“眼盲者摸索得着,谓之暗合。不应两千年之间,有目皆盲也。亮以为后世英雄豪杰,有时闭眼胡做,遂为圣门之罪人。及其开眼运用,无往而非赫日之光明。今指其闭眼胡做时,便以为盲无一分光。指其开眼运用时,只以为偶合天下之盲者能几?利欲汨之则闭。心平气定,虽平平眼光,亦会开得。况夫光如黑漆者,开则其正也,闭则霎时浮翳耳。今因吾眼之偶开,便以为得不传之绝学。画界而立,尽绝一世之人于门外。而谓两千年之君子,皆盲眼不可点洗;两千年之天地日月,皆若有若无;世界皆是利欲,斯道之不绝者,仅如缕耳。此英雄豪杰,所以自绝于门外;以为建功立业,别是法门;这些好说话,且与留着妆景足矣”。案世谓儒术迂疏,正是如此。龙川之言,亦可深长思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