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站住了,一肩斜靠着桥栏,俯视着江面。
冰封的江面像一个睡美人儿的窈窕的身体。
她嘴角又浮现那么一种使他害怕的冷笑。
“围攻一〇一厂的时候,我已经成了逍遥派,那天没去。”他用自己勉强听得到的声音说,似乎是在替自己辩解什么。
“你很幸运,”她说,“那是一场噩梦。”
月亮也停止了移动,悬在他们头顶上,倾听着她的话,也倾听着他的话。
“再后来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,你们都先后报名到北大荒去了,我一个人回到了我父亲的老家——安徽农村。那个村子生活很苦,只有我一个知识青年。我宁肯孤独,也不愿和许多熟悉的人在一起。我想忘掉一切,也希望被一切人忘掉。只有一个人我无法忘掉,那就是你。我几乎每天,每时,每刻都在想你,想你,想你……想着你对我说过,你将来肯定做我的丈夫。我给你写过许多许多封信,却不知应该往何处寄。写一封,放在小箱子里保存起一封。我想,总有一天,你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,对我说:‘我来做你的丈夫了!’我相信你的话,胜过相信‘最高指示’。我在对你的希望中熬过了两年多孤独的生活。‘文化大革命’还在继续,但是对于我,它结束了。我却想错了,有一天,一辆吉普车开进了村里,两个公安人员将我戴上手铐铐走了。他们说我在守卫一〇一厂那一天打死过人,我像一个逃犯似的被从安徽农村押回了我们这座城市。我生平第一次被审讯,被关入了真正的牢房。审讯我的是当年‘捍联总’的一个头头,当上了公检法的什么‘领导小组’成员。他有一天单独提审我,忽然对我变得客客气气,对我说,我的命运,就掌握在他的手中。我完全相信他的话。我究竟打死过人没有,我自己也不知道,也没有证人。那一天‘炮轰派’死了十七个,‘捍联总’死了十三个。说不定那十三个人中有一个人是死在我的子弹之下。他说只要我答应和他结婚,他就有权宣布我无罪,还可以在城市替我找一个理想的工作。如果我不答应,那么他有足够的证据判我死罪,至少是无期徒刑。‘还要开万人大会公审你。’他说。‘还要将你交给那些死去的捍联总烈士的家属,让他们拿你解解恨。’他说。‘炮轰派,已经定为反动组织,我们想怎么处置你就怎么处置你。’他说。他说的这些话使我内心害怕极了。就是在那个时刻,我心中还想到你。我想只有你才能救我。我想即使你不能从他手中救出我,我也要再见你一面,告诉你,我爱你是怎样的真心实意。我对你的爱绝不是一个女中学生的轻浮。我请求他给我一段时间,一段自由。我一获得自由,就到处打听你家的住址。终于打听到了,去找,你们家却搬了。又去新的住址找,见到了你母亲和你妹妹。她们拿出你的照片给我看,还拿出徐淑芳的照片给我看。她们告诉我,你和她已经是对象了。真没想到,你会爱上我们班最老实的,中学时代和你接触最少的一个女同学。我原以为,只要找到你的家,就会得到你的通信地址。一个星期内,你就会收到我的电报。你就会不顾一切地回到城市,至少会在我最最渴望见到你的时候,你能够回到城市来让我见上你一面……我所得到的却是彻底的绝望……我想死,又不忍心使爸爸妈妈遭受打击。我那时才明白,你当年对我说的话,是不认真的,是说着玩的,是骗我的……”